。石头，或一字一画，才是他在城市里的庇护所。（图一阿灿/新周刊）

文/张丁歌

活在一座城市，就是活在你认可的朋友圈子里。对于北京，可能有八百万种恨的理由。但只要一个谜还在，就值得“自私”地过下去。

，他在北京朋友的家里跟几个外国人瞎聊。一个法国设计师说，他爱上了北京，想留下不走。但唯有两样他受不了：一个是“差不多”，一个是“没有”。他把抗议写成标语，贴在工作室门口。“到哪都说差不多，差不多。问什么都说没有，没有。” 

采访那晚，。长案上书堆里，有当代艺术评论，也有古画图录。他说他对外面的世界不感兴趣。有朋友见他常盯着一块石头或宋徽宗的字帖，痴赏一晚。他边讲着法国人对北京的又爱又恨，边放着爵士乐。特意选了Billie Holiday ，边听边感慨音乐背后的故事。后来得知，当晚《锵锵三人行》播出的，正是“北京井底人引发的社会思考”。节目里，他说自己后知后觉，那井，恰好就在他寓所不远处。

他不喜欢“吐槽”。面对一座城市，这个动词太过简单。

，常会让人“不安”。主持人身份的他，嬉笑怒骂，针砭时弊，利嘴之下，看似不羁，却时为民生鼓与呼。远在香港“闲话闲说”，动辄却让北京人民的心脏微颤。2013年年初，他戴着口罩上节目，自称患上“北京痒”。那时北京初尝霾慌，人心惶惶。他是被迫表演另一个自己，在借电视语言抗议。随后，北京大街上口罩当道。

15年来，他夜夜锵锵，谈尽天下。隔着一方屏幕，借着三人窄桌，如端坐民国时的茶馆，他牵左顾右，分析着限购令，批判着摇号难，调侃着的哥的脏话词典，嘲讽着帝都的王府文化……似乎事事鞭长可及。他却说自己本无胸怀天下之心，只是在职业状态里。一个姿态15年，却成为公众眼里最操天下心的人。

生活里他全然是另一副样子，不怒不愠，不疾不徐，甚至鲜有抱怨。香港、北京两地穿梭，回到帝都东北四环的寓所内，他几乎彻底归位“隐君子”。除非迫不得已外出，或迎来同道中人，那扇门内，安静得像无人居住一样。宅到什么程度？“可以两周不出门，突然要去隔壁刘小东家吃个饭，都激动。”

他庆幸私交的朋友几乎都在同一小区。楼上楼下，方圆一里，浓缩成他的“私北京”。 

“其实我对北京很陌生。这么多年，除了长安街、北四环、工作地，朋友的家、画室，我在北京不认路的。我甚至没有资格去谈这个城市。”此前，在节目里他也说过，因为空气污染严重，只能待在家里。

他说他不喜欢“吐槽”。面对一座城市，这个动词太过简单。尤其在北京，上至公知，下至百姓，全民皆吐槽。同一腔调，一声比一声高，却也只闻其声。所有人都在用一个公共角度说话，知识分子们言必公民社会，义愤填膺。18岁的姑娘上台选美，：我爱祖国。“我厌倦这种公共逻辑。所有的角度都是公共的。不是说这样错了，他们说得很对。可对的人太多了，也令人疲倦。真正有血有肉的，都是一些私人的体验。其实没有什么公共，只有私人。”阿城的话“满大街都是圣人也挺可怕的吧”让他会心一笑。

关于北京的堵车，他在节目中说过最口无遮拦的话：在北京出行我打算在车上配个尿壶。好在现在已没有人像15年前那样说他低俗。懂他的人知道，这套语言游戏，似市井采风，他习惯了替没有机会说出的人说。一个不关心世界的人，却始终接着地气。

2013年6月21日，在北京明代城墙遗址公园举行的一场时装秀上，香槟和衣香鬓影一起，成为上流美元素。（图/REUTERS）

赞美也好，吐槽也罢，你吞吐的是你在这座城市里的人生际遇。 

他也坦白，北京所有的闹心，和所有的讲究一样，他都看在眼里。它的好，它的恶，它的黑，它的白，他都意会。“就像我们喜欢的小说中描写的那些城市，从骗子、小偷、神父、警察、科学家、学者，到娼妓、、疯子、傻子……它全都有。它不像香港或台湾，可以那么轻易被贴上标签，生存动物或最美的人。北京是一个人格分布极其多样化的城市，但这也正是它的魅力。”就像他在节目里，说兰洁瑛的疯癫落魄，说张国荣的纵然一跃，都带着一种命运的审美。他对一座城市的原谅，也带着复杂的情结。

不是没想过离开，人从来趋利避害。当戴着口罩也不想出门，当买个牙膏都坚持在香港时，。“你离不开的。”他最看重的老友兼邻居、画家刘丹，一语点破他。从美国回来的刘丹知道，，若去了纽约，同样宅在家里，会像身处孤岛。方圆十公里的朋友圈不在了，会感觉荒凉。

“一个城市离开了个人命运，你很难谈一个城市。赞美也好，吐槽也罢，你吞吐的是你在这里的个人命运，在这座城市里的人生际遇。，北京对他的营养在于私、在于生活，而不在于公。在他看来，北京所有沾着“公”字的，都一塌糊涂，但北京的这个“私”却别有趣味。多少精英藏于私密处，那种智识上的高山流水，用多少被寒碜被打击来换都值得。他说，他留在北京的理由，就是为了“自私”或者说私人生活。

活在一座城市，就是活在你认可的朋友圈子里。有人在北京爱了，蜗居也像是风景，有人在这拧巴了，摇到车号也是驶在伤心地。，他在这座城市的精神脐带，是他的“私北京”，是聚在这座城市深处的讲究人。

他比较过北京和香港、台湾。香港是最靠谱的城市，高效、规矩、国际化。台湾更是一个后花园。北京呢，除了看得见的高大上，只能在私底下拼了。“南方的朋友就是交情，有了交情，什么都可以。北京的朋友除了交情之外，还有讲究，这个很重要。所谓讲究，你可以理解成学问、思想、见地、营养，它是讲究。这种感觉不是交情能代替的。” 

他可以戴着口罩，甚至尿壶上节目，从制度骂到体制。回到北京寓所，也可以守着石头、爵士乐安于家中。吃简单的饭菜，少接电话，不容易开心却自足地宅很久。就是因为想想方圆几里，住着那些私交，那些“讲究”，虽彼此一月不联系，心里也踏实。

对于北京，，也会觉得意味深长，甚至莫名其妙。陈丹青、刘丹、阿城，原来都在国外那么多年，最后为什么选择回到北京呢？为什么骂着北京还住在北京呢？这是一个谜。对这座城市，可能有八百万种恨的理由。但只要这个谜还在，就值得“自私”地过下去。

▲本文刊发于2014年3月15日《新周刊》第41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