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摇滚乐队的公益路径:公开介入现实问题

2023-05-10 14:56:27

摇滚乐一直有着批判现实的精神传统。这一次,探访“癌症村”,是痛仰的一次全新尝试—公开介入现实问题。


痛仰乐队


撰文:李珍

来源:《中国慈善家》2016年12月刊,原文标题《探寻烂掉的“苹果核”》




面包车在山路中穿行,正值9月份,山林还是绿色。星星点点的两层、三层小楼,散落在山脚下,墙体粉白,能看出房子是新建不久。


张静坐在车里,想象着接下来要去到的村子,怎么也想不明白:这里怎么可能“中毒”呢?看不出哪里有一丝“中毒”的迹象。


他要探访的,是湖南石门县白云乡鹤山村,那里有一座历史悠久的“亚洲最大雄黄矿”,也因此成为全国闻名的“癌症村”。


“我以为会看到环境巨差,水很臭,想的尽是糟糕的景象。”而他眼前看到的,是“一派生活的气息”。


然而,真正进到村子,探访了许多家庭,张静才发现,事情远非自己路上看到的那么简单。当地的土地和水源已经被硫磺矿严重污染,村里几乎没有年轻人,他们都外出打工去了。随便在村里遇到一个人,都有可能是砷中毒患者。掀开他们的衣服,身上尽是大块大块的黑斑。


张静是痛仰乐队的贝斯手,这些年乐队巡演,路过不少地方,“这个地方如果我之前不知道,第一次路过,我只会觉得它是所有我路过的平凡的小村子中的一个,就过去了。”他说,“但是它(鹤山村)就像一个苹果,外表看皮是好的,但打开来,核是烂的。”


一座山,只有一棵树

石门雄黄矿已有六十多年历史,主要生产砒霜。丰富的矿产资源给当地带来丰厚的经济效益,在最“繁华”的时候,小镇上歌舞厅、酒店,应有尽有。然而,它也带来了无休无止的生态灾难。



被开采过的山头,是一片片突兀的土黄色,掩映在绿色的群山中,像被撕开的伤疤。站在村子的高处,张静发现有一座山上只长了一棵树,看起来很“逗”。


村民们说,十多年前整片山都是没有树的,政府每年都会大量植树,希望山林能恢复绿色。但在这山上,就只成活了一棵。


虽然矿山已经停产五年多,仍能闻到浓烈的硫磺味。几辆铲车和翻斗车在山下作业,张静被告知,这些铲车已经在这里挖了三个月了。


“挖去哪呢?”


村民指了指远处,“把那里挖一个大坑,把这座山填进去,然后盖上水泥,砌起来。”


格格不入的还有一条流经村子的河,这条河的河底是刺眼的水泥。据称这条河流经硫磺厂,为了控制河底淤泥里的砷污染,才铺上水泥,将被污染的河床掩埋在地下。


与张静一道探访“癌症村”的,还有乐队的吉他手宋捷。在长沙曙光环保公益组织的志愿者刘曙、高亮的带领下,二人到砷中毒皮肤癌患者家中一一进行了探访。


两年多以前,曙光环保公益组织进入鹤山村,进行砷中毒病人救助和污染治理监督。一年前,该组织发起募捐,为病情较重的砷中毒患者发放每人2000元医疗救助卡,凭此卡患者可到指定医院治疗。


龚兆喜也是一名砷中毒患者,得知村里来了公益组织,过来询问医疗救助卡问题。在一旁等候时,他主动给别的访客发烟,并一再强调“是云南的,不是本地的,不含砷”。


“本来我们推辞说不想抽烟,但是他一再强调,我突然反应过来,必须得接着,他们才觉得舒服,”张静说,“他是在说这烟跟这(砷污染)没关系,其实他们特别在意这种东西,怕因为自己是癌症村村民而遭到嫌弃。”


湖南石门县鹤山村,78岁的老人向摄影师展示他背上的肿瘤


当地原本盛产橘子和柚子,但是被曝光为“癌症村”后,没有人敢收购石门种植的水果和蔬菜。就连外出说自己是石门人,都会遭到别人异样的眼光。


事后,张静回想起来,他到访村民家里时,虽然挺渴,但是没人给他们倒水喝。后来有一户人家出去买了一箱矿泉水回来。


“本地的水不放心给我们喝嘛!但其实我仔细看他们做饭,用的都是本地的水。”


到访鹤山村的第二天,一早传来消息,龚兆喜因心肌梗塞去世。“我到现在还记得他聊天时的感觉,笑嘻嘻的,但他就这么走了……”张静叹息。


村民也有着淳朴的乐观。在另一户砷中毒患者龚超平家中,同时患有肺癌的他,拿出自己的x光片。被问及是否做过手术时,他说,“没做,去年跟我住院的,做手术的都死了。”


他有点害怕,他只想活着。谈及生死,气氛有些压抑。龚超平却笑嘻嘻地劝慰他们,也像是在劝慰自己,“人的思想包袱重了,就不行了。看到你们在这儿我就开心了不是,哈哈!”


看到“龚叔”自己都这么“欢乐”,众人也不好再去撕扯他的伤痛。得知他平常喜欢“哼哼小曲儿”,张静和宋捷在他家门口弹起了吉他、唱起了歌。


“本来我来到这儿没想要弹琴,没有在这种情况下弹过琴,总觉得心里会有抵触,这样会不会太形式了、太作秀了什么的,”宋捷说,“但是在龚叔那就玩起来了嘛,如果能通过音乐的力量让别人感到快乐,也是一件好事吧。”



我要带你到处去飞翔

走遍世界各地去观赏

没有烦恼没有那悲伤

自由自在身心多开朗

忘掉痛苦忘掉那地方

我们一起启程去流浪

虽然没有华厦美衣裳

但是心里充满着希望……


“龚叔”边听边打着拍子。“那一瞬间,仿佛大家见到的不是一个得了绝症的病人,而是去跟一个邻家大叔聊天,”张静说,“至少就在那个我们到来的下午,他挺开心的。”


歌唱完了,“龚叔”的话匣子也打开了,开始介绍村子原来是什么样子的,“以前那边都是庄稼,现在全是草,地也没人种了……”



触碰到对方伤痛的尴尬

摇滚乐一直有着批判现实的精神传统。这一次,张静和宋捷探访“癌症村”,是受梨视频的邀请,拍摄一部关于环保的公益纪录片。这是乐队的一次全新尝试—公开介入现实问题。


梨视频团队联系痛仰乐队主唱高虎时,表示希望“用重金属音乐碰撞重金属污染村庄”,让更多人关注到近几年频频爆发的重金属污染问题。


尽管高虎并不认同痛仰被贴上重金属音乐标签,但他也“没太犹豫”,“这是一件好事啊!而且感觉他们挺真诚、挺靠谱的,不是那种娱乐宣传。”由于乐队平常演出任务多,经常在全国各地跑,成员各有安排,时间很难统一,只能分开出发。


在张静和宋捷到达石门县前5天,高虎到达距离石门1200公里的云南曲靖陆良县兴隆村。这里原本盛产烟叶,由于非法堆放的铬渣,也成为著名的“癌症村”。


村民吴树良的大儿子吴文勇四年前因为胸腺癌去世,年仅十五岁,疑与铬污染有关。


高虎来到吴树良的家中时,吴树良正在绑烟叶,见有客人来,立刻拿出一堆核桃、苹果、葡萄来招待,还要留高虎在家吃饭。看着夫妻俩忙前忙后,高虎有些不好意思。吴树良腼腆一笑,“我们本来也是要吃的,就是没什么好吃的。”


有客人来,吴树良夫妇显得很高兴。这让高虎没忍心提吴文勇的事,而是和他拉家常,聊天气、烟叶和收成。


“我不喜欢目的性太强的,不一定说为了这个片子,一定要挖掘别人最痛苦、最惨的一面,”高虎说,“我不喜欢太套路的东西,那太作了。”


吴家屋顶、院墙上,有鸽子停留,不时发出咕咕的叫声。吴树良说那是吴文勇生病时买的,“心里不痛快,(用来)解闷。”如今儿子已经去世四年,当时买的两只鸽子,已经变成三十多只,吴树良每天给它们喂着玉米,“从来不吃,不卖。”


中午,就着农家饭菜,高虎和吴树良喝起了小酒。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吴树良敞开心扉,谈起被污染的土地,和已经去世的儿子。


在儿子才两岁的时候,铬渣堆就已经存在了,就在挨着吴树良家农田的地方。小时候吴文勇经常跟着爷爷到田里放牛,谁都不知道,那个“土堆”竟然会要人命。


“当时给我那七百块钱(青苗补偿费),我要晓得会这样,那点钱我要还他,他把儿子还我,总可以?”吴树良的情绪有些激动。


在吴文勇住过的房间里,有一只落满灰尘的箱子,里面有一把蹭亮的小号。之前每到周末,吴文勇从学校回来都会学着吹。“后来生病,号也搁了,人也吹不动了,就一直放在这里。”吴树良摩挲着儿子的遗物,“人不在了,东西还留着。”


吴树良谈及这些的时候,妻子戚雪英在一旁不忍落泪。高虎低头不语,给戚雪英递去纸巾。


“其实挺尴尬的,有时候也挺沉默的。”高虎回忆,“已经不在的一个孩子,一次又一次去触碰这个话题。”


为了给儿子治病,吴树良夫妇花掉家中所有的积蓄,并四处借债。儿子去世后,他们起早贪黑,种“加拿大蘑菇”,凌晨两三点睡觉,六点钟起床。那块被铬渣污染的土地,早已弃种,至今仍欠债四五万元。他们情愿不种,也不愿再去祸害别人。


“农民心里还是很干净的。”高虎说,“他们不像很多昧着良心的商人,只要处理掉这些东西就行,其他的跟我没关系。”



在另外两亩种着水稻的农田里,吴树良担心即将收获的稻子被小鸟偷食,要扎一个稻草人。高虎跟着一起去了。在田埂上,他不自觉弹起了吉他,唱起Beyond的那首《农民》:

忘掉远方是否可有出路

忘掉夜里月黑风高

踏雪过山双脚虽渐老

但靠两手一切达到

见面再喝到了熏醉

风雨中细说到心里

是与非过眼似烟吹……


“道德的靶子布满陷阱”


时下,明星做公益,俨然成为“潮流”。此次拍摄纪录片,虽为公益,但高虎的心目中没有明星的概念,更没觉得“什么公益不公益的”,不屑于用那些“盔甲”为自己做包装。


“真正的公益应该是从心出发的,即使有一天没有这个词,仍然有人会做这些事,真正地用你的行动去说明。就像有一天没有摇滚这个词,我们仍然会选择这样的生活态度。”



在乐队的新曲《支离》中,高虎唱到:道德的靶子充满陷阱,。“我不喜欢贴上一个道德标签,像个卫道士一样干干净净,太洁癖的世界我也不喜欢。”他说,“水至清则无鱼,社会是一个混沌的状态,每个人都会犯错误,一个小偷也会有善的一刻。”


这次探访污染村庄,高虎也未曾赋予自己特殊的意义和使命,“我们就是普通人,作为第三者,去感受、经历一下。”


也许因为时隔多年,这些被污染的村庄已经走出最低谷的时期,遭受怪病、亲人离世的沉痛化在村人心底,面对一群外来者,并没有过多展示悲伤、柔软的一面。乐队看到的,是村民与污染后的村庄隐忍相处。


在高虎看来,乐队此行的意义,是让更多人关心重金属污染的问题,而不是把村民的痛苦放大,搬到视频中,去博取更多人的同情,“我觉得那就跟把人家腿打折了去乞讨一样,没有必要。”


当初“癌症村”被曝光后,有媒体报道说要为这些村民免费体检,但高虎听说,“实际上也是‘一纸空文’,可能做了一小部分,后来也没有人再去追问,慢慢就不了了之了。在中国所有的问题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说,“我们去看一下就走了,但更多的东西需要他们自己来承受,没有人对他们负责,他们是这个时代的牺牲品。”


“那你听到这些会觉得愤怒么?”我想起乐队最为传唱的一首歌—《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现在不像十几、二十几岁,有很多无名的愤怒,光靠愤怒是解决不了问题的。”高虎说,“现在更需要一些理性的东西、表达的声音,思考我们这代人可以做什么。”



【纪录片】痛仰乐队|为环保,在路上


纪录片2016年11月上线后,高虎看了两遍,但他心里一直存在一个芥蒂,“如果有机会,我想去直接面对那些污染工厂,跟他们对话,你们记者有些不好意思问的,我可以问。”


这次探访,也成为他心底的一颗种子,“我可以慢慢把这些东西理出来,也许是一段文字,也许是一首歌,慢慢去想,谁知道呢?”


被问及是否会担心被审查、封杀,高虎笑笑说:“一路上不都是这样么?如果我们只是走在一条很顺畅的光明大道,一片和谐,那有什么意义呢?”


记者手记







享受突破的乐趣


摇滚乐队的演唱会,被痛仰开到了紧挨着天津市政府的天津大礼堂里。


此前,他们的舞台,在音乐节,在全国大大小小的Live    house里,似乎这样更符合摇滚乐不羁、自由的调性。自2015年始,痛仰将摇滚乐搬到了剧场,原先统一的演出门票,现在也分了内场和外场。


当舞台上灯光亮起,所有的乐迷顿时疯狂起来,山呼海啸般地跳脱座位的束缚,聚集到舞台底下,剧场瞬间变成了巨大的双层Live house。


“谁说摇滚乐队不能在剧场演出?谁说摇滚一定要是小众的?”痛仰乐队的主唱高虎说,痛仰这些年一直在做实验,开大巴走巡演,在剧场办巡演,始终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今年9月,这支乐队拍摄了一部环保纪录片,11月于梨视频上线。乐队成员为此探访了云南、湖南、广东三地受重金属污染的“癌症村”。


这些年痛仰出专辑、开演唱会、参加音乐节,精力都投入在音乐上,鲜少在媒体上露面,去年甚至有媒体称,对痛仰的采访“约了三年才成行”。


提出采访要求后,我心里是没底的。没想到第二天,痛仰的经纪人就给了我肯定的回复,约在演唱会结束之后。


开演唱会是个力气活儿,“一般演出完就直接回酒店倒下。”而当天,高虎却和我聊了两个多小时。“如果是问乐队为什么叫这个名字,这首歌表达什么意义,那种采访我肯定不会去的。”


于痛仰而言,无论是拍摄环保公益纪录片,还是接受我的采访,都是一次尝试和突破。


“一成不变太容易了,极限就是用来打破的,那时候你会发现一个新的自我,发现更多的可能性。”


实际上,在演出结束后,高虎甚至都不知道当天乐队演出的剧场是天津市政府平常开会的地方。当我向他提及时,他一拍大腿:牛啊!


然后,他“大言不惭”地跟我分享了一个多年前的梦想:。


“虽然有些超现实,但我相信那一天会来的。”


本文选自《中国慈善家》2016年12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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