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时光，是一台逆向打磨机，将脸皮越磨越厚。
年轻时，我哪好意思追着男生问：你喜欢过我吗？丢脸丢到姥姥家啦。现在厚着老脸，问曾经深恋的人，喜没喜欢过自己？心理上拆除的，是那堵死要面子的柏林墙。
根据一丝线索穷追不舍，我从网上挖出他的相片，猜出邮箱，轻点鼠标，发去一句新年祝福。一夜寂静，掉根针都能听见，没有退信，收发正常。果然，随之而来的是一根探针：某某吗？他用一个同音字，替换我真名。没关系，我记得你，牢牢的。他笑了，说当然记得，涂抹间，名字改邪归正。这份防人之心，我懂，成熟的代价是防范。
说东扯西，不敢正面揭题。
他对东西不感兴趣，径直问我人在哪儿？倒好像随时准备跟我滚床单，嘻嘻，是我美好的曲解，浪漫的揣度。其实，人家当年没鸟你，如今只是问地理。难道我揣着旧梦重温的惶惶期许？如今荷尔蒙沉淀床底，缺乏激活码。
他忙，没空联系老同学。话锋一转，能联系上我，是件高兴的事。
这些年，我多次设想与他重逢的景象，也尝试透过网络搜索，却屡屡不得法，可我从未放弃。比如，加入校友群，从长江头摸到长江尾，黯然发现君不在。忆旧潮中，有人提起他，令我心生鬼魅，再次撒网捞鱼。
肯搜，必能肉到人。这是我发明的网络定律，申专ing。
搜到啦，能人不归隐，网上奏有名。
拨开繁花似锦的网络丛林，我找到唯一那棵独树。可悲的是，他青松独挺的霎那芳华，曾以为属于我，现在看，是真相颠倒，痴错枝头。我哭至泪溅，哭干泪腺。幸好不是视频，不是通话，不是面对面，而是字对字，有一搭没一搭，通邮聊的好处是泪在飞，对方不知；心在伤，指尖却敲出别样的音符，送出伪装的情绪。
不耐就不耐吧，有句时髦的安慰：我的暗恋，与你无关。终归有结不出果的树，我一肩独扛开花不授粉的芯虐。
往事已不堪，偏偏去回首。
2、
“同学们网上归队，唯独不见你。”
“是吗？我太忙，与同志们少有联系。能找到你太好了，有近三十年了吧？看到你放的老照片，激动ing。有些女生想不起名字了。”
“看见我没？”我心里小鼓咚咚，别已经迎面不认识啦。
“看见了。你很棒，能管理这么大个博客！”
“开博可没啥含金量。”恭维免啦。
当我搜索到他嵌在采访文中的照片，才鸡冻呢，简直不敢相信大海里能捞到针，昨晚很晚才睡，想起从前肝颤胆摇，我的大学似乎只为与他相遇。
之所以抛出同学们，是为规避尴尬。30年没音信，对方的深浅我心里没底。好在，他也激动着重新接头的兴奋点上，激动着历史的片刻回光。怎么他眼光净瞄别的女生？靠，居然我还端着一壶隔夜醋，病得不轻，脑子长痘了。他是我曾经暗恋的对象、队友、校友，仅此。
先发制人，我坦白劣迹：“我跟别人八卦过我跟你，你会在意吗？”
“我觉得没关系啊。”真厚道，我放下一颗悬着的心。
“作为热身，你先看一下别人的故事吧。”
“你的文笔很精彩。主人公是谁呀？”
“咱同学内谁呗，听来的故事。大学时期的男女瓜葛，可惜我知之不多，不然都给素菜生炒喽。前一阵，我让一男生当演员，演绎一段浪漫故事，在同学中引起轩然大波。先声明，博文是添油加醋，回忆或许有错漏，不一定符实。”
“这么热闹啊？我能看看这个故事吗？”
几分钟的阅读停顿：“我靠，太精彩了！真是故事漫天飞啊。不过，很多是艺术加工。”
“看见你的出演么？”
“挺感人的！我想起很多情节，60%跟我有关，对吧？”
确实，为了扩充篇幅，添加旁门线索，附加小小虚构，不仅是我与他的情恋，穿插了别的同学。好在，他认可部分真实，比例恰好。心脏一软，初恋的感觉流遍全身。不光是我曾看上他，他也曾在我的初恋里出演主角。如今的记忆是明证，我刻怀深记，他冥冥莫忘。
“你的老情儿，如今还美着呢。”迫不及待，提溜出我的情敌——传闻中他的女友，看他作何反应，如何老戏新说。
“谁是我老情儿？”
“别装腊八蒜哈，我打听清楚喽，你俩的传闻是真滴。”
“呵呵，如果是真的，为何没有下文？”他竟反问我。不是每一次开花都结果，不是每一段情恋都有桃摘。
我只好推理演绎：“因为她叛变了你？让咱们回到1981年末的清华校园，你是她男朋友，对否？”我必须把这句深藏心底的问句，厚着脸皮一股脑抛出来，已经憋了30年，胀到脑门顶，早就想刨根问底，曾经大费周章，1983年约到他，却没机会问出口。这回再不问，黄瓜菜都凉了。
“确实不是这样的。关系还不错，但没到那个份上。”
我的眼泪，唰地飞流直下，为他跟她没“份”上，为我误会他份了，也为他跟她关系不错，跟我却错错错，错综的关系，错肩的爱情，为神马是这样滴失败？不争气的泪腺，像发炎的膀胱，一个劲儿地失禁。不光是伤悲，外加惊喜。貌似，我并没输给假想敌，而是输给自己愚蠢的猜忌。从手相上看，我会陷入三角关系，就算没影的事，也爱扑风捉影，妒火中烧，我命中注定爱他不起。
我告诉他这篇故事的制作情景：在同学网上现场直播，我写个段子群发，大家起哄架秧地插话，我把多人多事串烧起来，揉在篇幅里，一段段地发帖子，没提他名字，而是借别人的名字，实名出演，只为吸眼球讲故事，结果大伙以为我跟演员同学有一腿。
“这演员可真够大度的，瞧这黑锅背的！”
“没准，他也想钻回旧日清华，操场，食堂，花间柳下，演绎繁华的男女关系。”谁没有过初恋，在青春翩翩的年纪。
后来，这演员童鞋私下拷问我，我只好招供你的姓名，并询问真实的旧日情缘，演员同学回忆说，你跟她确曾暧昧，表面上看像是一对情侣。我殇，过。
3、
30年前，我憋了一肚子疑问，就差肠梗阻，特想一窜方休，又没肆意的胆量，不愿知道残酷的恋情内核，尤其从他嘴里，不如做一只鸵鸟，把头埋入沙土，不听、不看、不理不睬，爱谁谁，让他们蝴蝶飞飞，让他们成双成对。自从耳闻谣言，我奉为真理，能假么？传播的人不是直接对我，而是跟别人悄悄私语，我纯属偶然路过门缝，亲耳偷听到，还有比这更有力的“证据”吗？难道我去找她，问出个子丑寅卯，闹她个人仰马翻？我怕她打我个鼻青脸肿，现不起这个眼。
生病，是一种排遣。依我的判断，他和她不可能，可无缝没蝇叮（骚蕊，盐重了）。我希望攀缘别的同学，旁敲侧击他的情恋动态，但我张不开口，更怕听到心绞痛的证实。于是，只有一个策略，等，等待云开雾散，等待水落石出。漫漫等待途中，有男生追我，一个字，躲。实在等得不耐烦，我约他去滑冰，可惜骤停的手表涮了我，延误了时间，看电影又叫旁人搅了局，他跟她更贴近更显亲密，他跟我更疏远更没关系。栽了，就这么地吧。生米，百煮不熟。可还是死等，直到他离校，我依然生米一粒。三年时间，生生一个苦情人。因为魂，被他勾飞。想起鲜活的过去，泪珠像姜文的子弹，飞了老半天。
人啊，到底是品德决定忠贞，还是诱惑的程度？
有人说我外向活泼，暗喻水性，确曾水过性扬过花，踢过一个个男友，但在此之前，在情窦还是花骨朵的人之初，完全是不二模样，为他严防死守，拒绝颤抖，花蕊只为一蜂留香，等得天昏地暗红尘滚滚，眼瞧着蜂恋别花一地芯碎，才黯然转头，怒放自身的娇妍。
我曾傻妞一个，贪嗔痴疑，百毒浸身。就连做梦，常是他他他，还高潮过。
“年轻时候的对与错，已经翻篇了。庆幸我们还能再度联系上，等我们再见面时，一定有不少话题聊。”
谁说要见面啦，满脸褶子的岁数，浑身肥肉，相见不如怀念，错过，回不去，生米已烂，再煮有毒。心深处，想见面的欲念，烈如焚身之火，恨不得明儿去买机票。理智拽着，走不出家门半步。
“BTW，你的文笔很精彩，让人仿佛又身临其境。我可是语文很差的，不要让我觉得差距太大，不然，就不好意思跟你通邮了。呵呵。”
完蛋，我不是要跟他飙语文，若拼文采可找中文系的备胎。我想掰饬清楚那段不明不白、无疾而终的情感叫神马。多年前你爱一个人，多年后你想知道，是一个人的事，还是互相倾慕。假如只感动你自己，那是独角戏；假如那人也动容，是二人转。谁说对错不重要？活，就要拨开历史疑云，活个对错朗朗。
虽说挽不回历史，却可审视内心。
4、
早晨一起来，就看见你，躺在我信箱里，仿若回到六号楼，青涩地傻等你的信，真有历史倒错的感觉。本以为你不会再理我，我只是你生命中一个微不足道的龙套，巴巴地等在后台，等待被点名，等待上场说句台词，却等得花儿谢了，丝绒幕布再没为我拉开。
好伤感。
可不，美丽的大学，贻误了美丽的花期。
1995年，我跟女友到西四迪厅，上下两层，我们在楼上且喝且舞，恍惚中我以为真的看见你，突然我说下楼去，女友匆忙跟随，我们舞着迪步，兜转整场，DJ披头散发摇头晃脑，高台上仨舞娘劲舞狂欢，全场男女似嗑药般嗨翻。当女友知道我因为花痴你而扫场一周，她很生气，说你早已是我的过去时，我不该再追踪你，而该把你从心底摒弃，好好过自己剩下的日子。人多，眼杂，没看清，那人是不是你？
那时我不在国内，所以你看到的，肯定不是我。
女友骂我，说我发疯，过去的人过去的事，早已翻篇，别骑驴找马（骂）。然后，我回家写了篇“日记”，投寄到杂志社，处女作竟然“一举成名”，从此开启在报刊上发文撰稿写采访。是与你那不成功的初恋，成全了我的“写作生涯”。
你写的很棒，感人至深。让我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倘若得到一个洗具，洗洗睡。倘若得到一个杯具，杯中泪。这年月，幸福没有上座率，悲情反而撩人欲罢不能。
00年巧遇你系女生，听说不少你的事。
她怎知道我的情况？我和她连一句话也没说过，虽然同系同级同代表队。
大尾巴狼。我以为他与众美女相熟相知，唯独不搭理我，我的大学凄凄惨惨，偷偷地葵花向阳。
我咨咨问询，他一一回答。由此拼凑出他的大致足迹，哪年在哪儿做啥。看来，他的路畅顺无阻，事业有成，家庭和睦。他特别强调，他和太太是快毕业时才确定的关系。我隐约知道，见过一次他俩在学校并肩走路，在1984年4月，女的看他的眼神充满温柔，戳得我心脏欲裂。时间，差。从认识他算起，到他毕业前交上女友，整整三年时间，倘若他一直空窗，三年我都没揽月捉鳖，说明我无能，双手紧攥，套不着那只痴想的白狼。
“之前，你有什么别的罗曼史没？”
“我在清华的情况，你是了解的啊，哪儿来的罗曼史？”
我若了解他的恋爱史，就不这么苦逼忧忧了，30年都当疑案悬在心头，想听又怕，求知欲虽大，鸵鸟心更强。假如，他从未心猿意马，从头至尾心系于我，那，倒觉得是我在犯不忠之罪，我不就跟别的男生压过一次马路，打过一次排球嘛。他为什么一直朦胧，止步不前呢？
“我觉得，我们可以正视过去的恩怨。”
有些缘分，你费尽心机，却找不到。有些，你一转身，就等在身边。他太太是有福人。
“人生总会有遗憾的事。人生的轨迹，不经意间就重新设定了。”
我好冷，咳咳，哭是最没用的反对。好在，隔网他看不见。倒好像，命中注定我非栽这一跟头不可。谁这么调皮，修改了我命运的缺省值，让我苦等与他的缘份，怠慢追我的人。
刨根，纹不到底。匆忙中，青春翻篇了，中年也将溜走，还滋泞从前小恋情，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5、
“1983年暑假前夕，你跟我说，要去上海实习，我的头脑错乱，也许日子记混淆，我买了同一天的火车票，是去济南。”
“想在车站见面？”
“嗯呐，想一路尾随你，借机恢复邦交，因为你突然主动跟我搭讪，让我看见一线男女关系解封的曙光。去上海的车路过济南，可以一路同行哦。”
“想法不错。”
“我在各节车厢扫描，没找到你，孤伶伶去了济南，然后跟我姐汇合，跟山大同学游历青岛，崂山，后来坐船去大连……，我相信，火车票是跟你同一天，你还记得是哪天上的车吗？”
“估计你买的票不是同一班，记得我们在车上过了一夜，是一路打桥牌的。”
“没错，我的也是夜车，可能车厢不对，诺大火车，不可能都看到，何况，登车有早晚。我的车晚上启动，过夜8小时，清晨6点到达济南，卧铺。”都说女追男隔层纱，可他的火车我却死追不上。努力过，命不该，只能错失后半辈子。命运捉狭，竟然跳过刻骨铭心的恋情。
“贴张近照吧，想看看，你被时光蹂躏成肿么样子啦。”
“老了，找找看。这张显得年轻一点，哈哈。”
“要不是有05年那张采访照，简直认不出来，你不会去韩国整容了吧？”我记得他颧骨高高，两眼凹陷，现在平整了，不那么凸凹有致，依然俊朗，依然人杰。说实在的，若街头迎面相遇，我准保认不出。
“再给你个小尺寸的。”
“哇噻，这张很有赶脚啦，一眼就能认出来。后面是你太太？我记得她的样子，1米7，大眼睛。86年最后那次相遇，走你旁边的应该是她。”
“哦，你很厉害，谁都能记得。”我怎会谁都记得？特殊人物，伤悲心疼是她赠与，理当记她的仇，我个小心眼子。
“今天，你了解我太多啦。”
均是浮皮潦草的表面，我更想知道他内心动向。三十年的隔膜，他从未离开我跳动的思绪。
“该吃饭了吧？”
年假期间，通常我做大餐，烹炸煎炒撑死算，今天哪有心情煮吃弄喝，中午炸鸡排对付，晚上熬锅汤，简餐素食，没功夫伺候老公儿子。跟他隔着三十年重拾老关系，是我至关重要的过年，疼并幸福着隔靴的苦辣酸甜。
“这两天放假，明儿上班，得早点睡。以后找时间继续聊。”
“好吧，谢谢你花这么多时间陪我，晚安。”
“见外了吧！我也很开心！改天啊，晚安！”
无缘做他女朋友，退一步，红颜知己吧。像他这样的好男人，史上珍稀动物。我倒想架道火烤一烤，看有没有可渗入的裂纹。胡思乱想什么啊？在寡淡无聊的中年日子里。
6、
电邮聊天不给力，他说用QQ，可我没账户，就没用过这“私通”的工具（彼时还没聊微信）。
说道运动，我放弃有年，蹲家发面包。他依然不坠，以前打羽毛球，后来尝试高球，球臭瘾大，梦想80杆，立志一杆进洞。凭他的体育素质，定能出类拔萃。
“我要走了，今晚有饭局。have a nice day！”
为什么我刚要滔滔，他却扶烟而去？多年不见，环境各异，需要重新适应，找到契合点，聊到心坎上。聊天，是门瘙痒艺术，挠不好，费力不讨巧。又不想戳敏感点，又想恰到好处按摩舒服肌，如高球进洞不易。我虽略懂嚼倾文字，却一直找不到他穴点，自打认识他，交谈就没流过畅，从没合上拍，不是我东他西，就是他南辕我北辙。他说自己文字功底不行，我尽量通俗直白，免得成他负担。唉，要是能闪闪文字牛B，也许制造更多情趣。我怕晃他眼，吓他走，竹篮打不着水。只能装傻到底。
昨夜更深，半夜两三点，他用新邮箱发过来一句Hi，我随口问是谁？
前一阵在网上翻蹄撩掌，勾男挑女。有男生私下跟我聊闲篇，甚至大吼：别以为就老娘们爱喝醋，老爷们灌起醋来也很猛。好玩，醉言醉语，酒后戏言，嘎嘎。这两天跟他重新接上头，有点心碎，有点嫉妒，也有点……渴望。思来想去，见面，还是算了吧。担心见不得人的面包身材掉价。
“能重新接上头，很意外。说实话，我根本没想到我们还能再次联系上。你不回国也没关系，能随时交流就很温暖。”
“听你的意思，我又变成热脸啦，呜呜呜，我去降降温。”
“AUV，你怎么这么敏感啊，我有什么错吗？不明白啊。”
“因为你说，你根本，没想联系我。我不同，一直在设想，总有这么一天，在校庆日，在北京餐馆，在世界角落。山不转水转，只是我害怕相见时的情景：认，不认，热，冷，必要，不必要，相关，不相关……”
“拜托啊，我是说，‘我根本没想到我们还能再联系上’”
事出有因。假如他想联络我，只要动过一丝闪念，易如反掌。在谷歌搜索栏，放上我真名，点击搜索键，第一个跳出来的，是我的网站，里面有我所有，找我白痴都行。只不过，机不可失，6年后，有一个同名影星脱颖而出，我打回原形，又变大海针。
“我参加老同学群发，第一目的是去找你。仔细想，我有一万个理由追踪你，你却没必要再搭理我。”
“我能找到你，是件非常高兴的事。可是，你不能这么情绪化啊，我什么也没做错吧？”
交谈戛然而止。脾气不小都。顿觉冤到姥姥家，我费劲巴力找他，他找都没找过我，难道不该使使小性儿，吐吐冤吗？难道，远隔重洋，我必须地球蒸发？尤其听不得这句“我压根儿没想到我们还能再联系上”的狗屁话，地球是圆的，人是流动的，相逢的人总会重逢，为什么不能再度接上头呢？为什么不动动手指头，搜一个索、试一个探呢？根本原因，他心里不曾有我，那我死赖活抻，找抽么？错误，有他一份，假如联络宝贵。
哎，也不撒泡尿照照，如今哪还有发脾气的资本，我是他什么人？太拿自己当根葱。
7、
跟当年一模一样，大爷他拿堂，有好一阵没理我。只好屈尊降贵，男人是要哄的，老情人更要陪着小心，奉送冒号、横、右括号的机械笑脸：“好吧，我错了。我情绪化，我更年期，我敏感过度，我拿麦芒当棒槌。你也不说关心关心俺老人家，30多年冻着饿着没。”
我跟他有沟通障碍，想说的想听的，说出来听上去，不是一码事。横在我们之间，诸多理解的误会。与语文无关，我照样错字百敲、字不随心。可能，我把他当成搁置的偶像，期望值太高，失落值不可越。应该调整心态，放平常，九九归一。
第二天，他泱泱冒泡，从此奠定一天一贴的急死人通讯频率。
“可能沟通方式不同。我不擅言辞，想到什么说什么，觉得这就是交流。我对你还是很关心的，我看了你的一些博文，除了欣赏你的文采，也被你对曾经执着的感情所感动。只是我不善于表达，所以看起来像白开水。希望我们能找到最佳的交流方法，互相理解。我这几天要出差，很忙，会没时间写邮件。回来后再和你聊，希望你这次不要大惊小怪，可以吗？”
他被我感动，就这些？我像碾在脚下的蚂蚁，快被他憋死了。他为啥不肾上腺素突一突，血涌说句体己话。在博文中，我已不要脸地向他大喊，当年没敢说出口的心里话。撼山易，撼心难。一边哭去，再写一万篇博文，顶个屁用。他提到“白开水”，也许是影射我曾经对他的评价。彼时彼刻，我激扬文字，他温吞吞不置可否，我等他表白，等得大江东去。他确实不曾沸腾，现在是冰镇矿泉水。倔犟，缺少情趣，犯错不知，知错不改。可我就喜欢他倔脾气，曾经深爱，爱得我不是我。一个字：贱，前面再添一个犯，我、犯、贱。
他没问我冷暖，没要照片，没盘问幸不幸福。我的三十年，轮不上他嘘寒问暖？他是一个心魔，糊在我胸口，撕不下揭不走，即便撩开一道缝，跑出来的，是贱贱的关怀，融融的期许。整个一贱骨头，我恨我爱他。
必须跟上他的节奏，他齿冷的语句模式，把未竟的对谈进行到底。
8、
我把他照片放大，一遍遍放映。他老了，散发着成熟的光华。
我是否在等，跟他滚等了半辈子的床单？我木知，有木有？问号，省略号，惊叹号，号你个头，痴，傻……呆西瓜。素雅的双人床单，在我心间滚滚飘荡。我疯了，疯想一张床单，无辜地发热，扭曲，褶皱，至疯至狂。冷静，我必须淑女，慢热，配合他龙钟的舞步。现在，不是双人舞季节，周围有人，要滚还得偷“席”。
“我不想过去成为过去，历史没人翻阅。我特特特想知道，你对那段历史的解说，我说出的，是一面之词，有误解，有错判，也许一厢情愿，恋上一根无情的木头。万事皆可能，呵呵，我想探究，我理解之外的彼方真实。从前的残局，再复盘，也下不出一步精彩，全是惊吓。接到你照片前，我两手空空，一无所有。那些通信，本来我深深珍藏，可惜出国没收拾，全部丢失，我成了一个没有历史的人，流水无痕，情谊不握，空有一脑袋记忆，哪天脑细胞萎缩，万事成空。”
“我出差刚回来。你想知道我怎么看我们在清华的关系吗？我觉得是这样：如果我们彼此都再有点耐心，再宽容对方一点点，再坚持一下下，可能会走到一起。但是，我们都太有个性了，‘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真的是对的！我还是很珍惜这段关系，毕竟我们曾经离得那么近。希望我们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弥补过去的遗憾。”
这是35年来，从他嘴里，我听到，最最温馨的内心吐露。
上苍给过我一个机会，从天而降一个帅哥，可我没抓住，不怨他，是命运把机会从我手中抽走。像自然流产，是胎儿有畸，男女不搭，强扭不甜的一颗歪瓜。嗯，能把他逼到这个份上，坦白出一个大段落，但觉释然，倏然间阴天放晴。最大的障碍是自身，没能把情恋经营至臻，天时地利，唯缺三要素：耐心、宽容心、持久的信任力。我领会他的意思，在乎他的每字每句。的确，事隔这么久，能说出“走到一起”，“离得很近”，已让我热流奔涌，湿巾一块，电脑屏幕晃晃欲化，模糊一片。但是，我纠结，想要更多，更真，能不能再亲密一点，再率性一些，如果，爱。
谁说我的清华浪掷，年华虚度，分明是盆满钵满，网网不空嘛。
忽然觉得历史，幻化成一块晶莹剔透的软玉，把玩于掌心，像捏面人，想什么样就神马样。
9、
“你的归来，带股南方的暖意。据说北京特冷，像小时候。”
“上海也非常冷，潮冷阴湿。相比，北京更容易过，出门把自己包裹好了就行。这两天在准备晚会。”
“嗯呐，要过中国年了。在国外，少有像样的春节，凑些中国人，到中餐馆聚餐，一起看春晚直播。”
“听说你当年还表演过独舞，有这事吗？”
终于聊上节奏，猛不丁的问得好唐突，吓人一跳。我，跳舞，不挨边，八杆子打不着。问题不是他问，而是打哪儿来的问题？我一个球痞，体育队的，跟跳舞有关么？协调基因倒是有，集体舞是我教的，交际舞得过奖，也曾站上主楼后厅的舞台，表演过爵士舞。但是，独舞？从没有过。读研时跳过自编自演的双人舞。他到底是关心我，还是舞蹈，还是要割裂我与舞蹈？
别说跳舞了，现在走路都喘，少运动亚健康，懒散庸常。前几年打打网球、沙排、篮球、乒乓、羽毛球、保龄，陪儿子踢踢足球，现在什么球也不打，泳也不游，步也不跑，纯粹坐吃等死。最近认识一华人，以前是体校的，要跟我练羽毛球，我都不知是不是她对手，技术上没问题，体力差稀了。这个岁数，大运动量不成了。
“你什么球比较在行？”
“羽毛球，在单位鲜有对手。我是那种打拉吊、控制落点的类型。保龄球也曾经疯狂过几年，现在基本不打了。我自认为有点运动天赋，什么都能玩两下子。”
我极力回想，脑子里出现他打羽毛球的身姿，特别舒展轻盈，步幅阔大，抽杀神勇，协调性超强，他是干巴瘦的人种，身上的肥肉几乎熬成油渣，满身肌肉，宽宽的肩膀，纤瘦的腰身，倒三角的体型，我之梦里垂涎。当年，羽毛球也是我长项，为什么没跟他一起打几个球呢？我若跟他混双，没准能名列前茅。嘻嘻，越梦越收不住。
1984年的女羽赛，在半决赛，跟我狭路相逢的，是他班上的女生，我成为她手下败将。很想问，假如他是她的啦啦队，突然看见对手是我，他到底支持哪个？回头假设的现实意义不大，算了别问。
“我班那女生，当年她自认为赢我没问题，于是我们打赌，15分三局两胜，输的买3个西瓜。结果你猜怎样？打了5局，5比0。我只让她买了一个西瓜，呵呵。”印象中，这女生的球技了得，我跟她一开始旗鼓相当，我手上功夫不差，结果叫她发现我软肋——后场，高吊打底线，我心虚，体力不支就没戏了。
我对他的田径技能，如深如刻，每每校运会，我都站到栏杆最前端，不动声色地看他比赛。脑子里还能回放出他连贯动作的清晰画面。与他一起回望激扬的体育生涯，如蒸桑拿，肌肤里的水分，一滴一滴涓涓外流，热闷并快乐着，渗着，流着，点点汇成河。
久置心头的心事，居然有了出口。
心境慢慢平复。
心底，曾有一条沟壑，是他挖的，一锹锹，每每揪心地疼。他不跟女生眉目传情，是装酷，是表演清高，而我，早已洞穿他遮掩的手段；他若敢跟女生眉来眼去，反了他了，砸烂他的自行车，拧断他的骨头。呵呵，暴力倾向我，皆因深爱不能。爱，确曾畸形，是独霸的妄图，是嫉妒的蓝苗。这一段青春的发情发痴，幼稚的猜忌，躁动的还击，违拗了真心，做了伤人伤己的蠢事，毁了一份天赐情缘，活该我，让缘份化为悔恨，让初恋成为废墟。
终于，他认可那段难得的曾经。我这才换位思考，也许我伤他更狠更毒。总觉自己是受害人，遭到他抛弃。可我又做过什么向善的努力？怨天尤人最没用。
经历了许许多多，站在中年的人生路上，回望我和他的结局，或许比相亲相伴还美满动人，他有他的命中福晋，我有我的白马王子，且伤感且欣慰。至此，理解了幸福的真谛，你幸福，我幸福，你我，不一定纠结成我们。本欲执子手，谁又能保证，万一牵了手，却中途松手，没能与子偕老，岂不更荒凉？爱情找的是内心的倾向，婚姻找的是相辅相配。两对幸福，胜过一对怨偶。
珍惜通邮的每一瞬间，无关风月。在生存的第四维度，补缀散落一地的相爱未遂。甘心做他永远的红颜，不必电话查岗，不必口角琐碎，只静静地等一封信，哪怕三五个字，无需贴心的问候，无需离席的理由，搁置一颗纯净的心，在电子世界，在地球角落，相知相随。
没有婚之负累，堪比姻之鲜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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