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北京刀子一样的风

2023-05-10 14:56:27


当时懵然不知那趟旅行勉强赶上了九〇年代中国摇滚的浪尾。次年“魔岩”全面撤出大陆,摇滚重新潜入地下,改朝换代。


那年北京刀子一样的风


文:马世芳


一九九六年二月,父亲要到北京探亲,顺便带我去看看从未谋面的奶奶,这是我生平初访对岸。我打算把握机会,见识一下北京摇滚圈,最好还能访问几位音乐人,带些做节目的材料回来——那时我在广播人李文瑗的节目当制作人,是我退伍出社会第一份固定工作。


前一年“魔岩唱片”发行《摇滚中国乐势力》,纪录张楚、何勇、唐朝、窦唯在香港红磡演唱会的实况,是八〇年代末崔健旋风之后,中国摇滚又一波高潮。我们在节目里做了介绍,对江湖武林高手出没的北京摇滚圈不无神往。


94摇滚中国乐势力香港红磡体育馆演唱会视频


“魔岩”老板张培仁和制作人贾敏恕当年深入北京地下摇滚圈,苦心经营,终于在对岸掀起这波“中国火”巨浪,他们都是文瑗的老朋友。文瑗给了我人在北京的老贾的电话,我借了DAT录音机和麦克风,打包上路。


那是我第一次见识到北方的冬天。北京城里汽车尚不甚多,路显得特别宽,特别空旷。暖气仍靠燃煤,空气充满了炭火的味道。我第一次懂得书里写的“风像刀子一样刮”是什么意思——零下十几度的风吹上一阵,脸就冻僵了,进到暖气的室内,脸上一阵阵地刺痛。开口说话,嘴角竟涩涩地扯不大开。



贾敏恕


我拨电话给老贾,他约我晚上到某酒店某号房跟他碰面。到了那儿,一屋子人开着会,烟雾弥漫,都是北京摇滚的头脸人物。我坐在一边旁听,也没人管我。正事谈得差不多了,大伙开始清谈闲扯。


我请一位哥们儿聊聊中国摇滚现况,他叹口气,喷口烟,说了几个原本穷途潦倒、继而暴起暴落、最终疯了傻了的北京滚客的故事,都像武侠小说里走火入魔、结果废了一身武功的悲剧。我说我想见识一下摇滚现场,他说正好隔天在某外资饭店有一场“面孔乐队”的party,可以带我去看。


老贾给了我张楚的电话,让我自己安排访问。张楚是西安流浪到北京的文艺青年,瘦瘦的小个子,眼神忧郁,然而歌声极其苍劲。一九九四年的专辑《孤独的人是可耻的》正版加盗版卖了不知几百万张,诗歌被无数青年背诵传抄,和何勇、窦唯并称“魔岩三杰”。


我约张楚到我饭店房间做专访。身上没烟,还赶紧跑到对街的摊子为他买了两包。张楚独自搭公交车来,在楼下被服务员认出,缠着签了半天的名。我把麦克风摆好,两人对坐,一时拘谨无话——杵在中间的录音器材让整个场景变得很尴尬。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采访。有一搭没一搭谈了两个钟头,其实大多时候,录音机就那么空转着。他对我提的音乐环境、创作前途之类巨大问题,都没有现成答案。他愈是耐着性子回答,愈让我觉得自己的问题非常愚蠢。两包烟很快就被张楚抽完了,没有了烟,他的神情有些焦虑,老是望着满出来的烟灰缸,我很后悔刚刚没有多买两包。


九〇年代的张楚


访谈结束,收起录音机,我们都如释重负。张楚跟朋友在附近约了吃饭,邀我一起去,于是我跟着他走街穿巷,来到一间卖红焖羊肉的小饭馆。有了热腾腾的吃食和啤酒,一群年轻人很快热络起来,天南地北瞎聊,张楚这才露出笑容,显出轻松的神情。我们约好过两天一块儿去工人体育馆看比约克(Björk)演唱会——啊是的,比约克竟然出现在那个年头的北京,不看白不看哪。


但我得先去参加“面孔”的party。那天晚上,老贾的哥们儿带我进去那家外资饭店酒吧,千叮咛万叮咛:北京滚客脾气难捉摸,“面孔”和唱片公司有些矛盾,要是遇上了就别提你是台湾来的。还说,万一碰到何勇,更得离他远一点儿,他失控起来,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何勇当年抡着两把斧头闯进港资唱片公司、硬把母带抢回来的故事,早已成为传奇,我自然唯唯称是。


九〇年代的何勇


所谓party,在九〇年代的北京,早已脱离原本字面的意涵,成为“现场摇滚演出”的代名词。由于“摇滚”两字为官方所忌,乐队演出多半以party为名,并且寄身外资饭店的酒吧,多一层洋人背景,。这些party是当年live house文化还没开花的时候,北京摇滚最重要的场景。


乐队还没开始表演,暖场DJ在放歌,全场男女蹦蹦跳跳,舞兴正酣,,配乐是崔健一九八九年名曲《新长征路上的摇滚》:


听说过,没见过,两万五千里

有的说,没的做,怎知不容易

埋着头,向前走,寻找我自己

走过来,走过去,没有根据地


怎样说,怎样做,才真正是自己

怎样歌,怎样唱,这心中才得意

一边走,一边想,雪山和草地

一边走,一边唱,领袖……


DJ在副歌领唱的段落,特意把乐声拉低,让满场舞客齐齐扬起拳头,跟着唱片里的老崔大声吼着数数:“一、二、三、四、五、六、七!”


八〇年代末的崔健


曲罢清场,乐队准备登台,我看到“魔岩三杰”之一的何勇进来了。他戴着毡帽,竖着大衣领子,双手揣在口袋,低着头,绷着脸,眼露凶光,仿佛憋了一身的气,正愁没架可打。“面孔”开始唱,我三心两意地听着,一面观察现场状况,唯恐真打起来,得看好撤退路线,结果一夜无事。


当时“面孔”刚发新专辑《火的本能》,声势正旺。我不会知道他们那阵子为版税问题和台湾制作人方无行翻脸,竟然持枪劫了他的车,押着老方回家,把值钱东西洗劫一空。再没多久,乐队便解散了,那个晚上大概是他们最后几场演出之一。


面孔乐队

Party结束,已是大半夜。我打一辆“面的”回住处——那时北京还有许多客货两用的出租面包车,跑起来匡啷匡啷响,一路喷黑烟。冷风从车壳缝钻进来,收音机播着港台流行的酸歌蜜曲。窗外灯火希微,满城阒寂。


如今回想比约克的一九九六北京演唱会,以当时中国的市场和演出环境,若非她一心想到中国表演,大概是不可能发生的——比约克刚发行经典巨作《家书》(Post),俨然天后架势,但据说那场北京演出,她只要了两千美金的酬劳。那天全城长发皮衣马靴造型的男女青年悉数到齐,蔚为奇观。


我和张楚一起搭车进会场,在门口经过一个高头大马的长发汉子,他抬脚朝我们的车作势要踹,张楚举手跟他打了招呼,说是“唐朝”吉他手老五。


唐朝乐队

工体那时还没翻修,三十多年的老建筑,水泥台阶,窄窄的座位,在在令我想起儿时去过的台北中华体育馆。现场有许多一望即知是拿了公关票来看热闹的大爷大婶,暖场是比约克的乐团演奏电子音乐,坐我们后面的老大娘就很不耐烦了,直抱怨:“怎么那小姑娘还不出来!这都老半天儿了还没人唱哪!”——倒也不能怪她,现场的灯光音响都普通得可以,声效十分简陋。


就在昏昏欲睡之际,比约克出场了。我的座位离舞台很远,现场没有任何大荧幕之类玩意儿,比约克的面目完全看不清楚。只见舞台上一个小小身影,一面唱,一面跟着节拍往前踏两步,再往后踏两步,往前踏两步,再往后踏两步……


比约克

两首唱完,后面的老大娘愤恨地骂道:“这什么玩意儿,连个舞都不会跳,衣裳也不换一件,还不如人家那迈克尔·杰克逊呢!”说完就拉着老伴儿起身走人了。


当时懵然不知那趟旅行勉强赶上了九〇年代中国摇滚的浪尾。次年“魔岩”全面撤出大陆,摇滚重新潜入地下,改朝换代。


十四年后,我才重访北京。“草莓音乐节”现场见到何勇演出,比当年胖了一大圈,一脸和善,在舞台上奋力跳跃,认真取悦底下比他年轻二十岁的观众,当年那个满身杀气的青年早已不在了。


2010北京草莓音乐节上的何勇


张楚我则再没见过,十几年来,他的生涯屡经颠簸,偶尔看到他的近照,脸上已经布满了初老的皱纹,眼神却仍是男童的清澈。


张楚


那卷访问张楚的录音带,后来做节目并没有用上,现在还摆在老家房间角落的箱子里。十几年了,我始终没敢拿出来听。


二〇一二


本文选自马世芳《耳朵借我》,理想国,2015年6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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