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音棚歌手”难道只能被鄙视吗?

一

这是一个“虚荣加工”的时代，我们展示出的一切都可以经过一层雾里看花的美化，你的脸可以美图秀秀，你的行需要机场与定位，你的衣食带着丰厚的滤镜，你的心在午夜包裹着金句与鸡汤，你的故事是与世界分享着刚编出来的经历，而你的声？可以被修音——并不是我愿意将其划等号，是“录音棚歌手”这个词儿在大众眼里，大概确实相当于PS女神、整容网红等，充满着一种见光死的意味，很多人似乎真的认为拉进录音棚一头羊驼，就能出来一首这就是爱，总之，“录音棚歌手”在人们看来并不是个高评价的词语。

除开不真实，人们不喜欢“录音棚歌手”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如今跨界歌手太盛行，各种演员鲜肉网红主持人运动员相声小品演员都可以发专辑，人们感觉照这势头下去，回忆专用小马甲的妞妞与端午也能发一首对唱单曲，缺少专业门槛的项目自然得不到尊重，去年刘涛拿了《跨界歌王》的冠军，因为那是个修音节目，所以观众觉得唱的还不错，直到时尚芭莎晚宴上的那一曲“塑料花姐妹”版的《姐妹》一出，刘涛以一段卖力而又风趣的高音“嘿耶耶”力压全场，人们才发现这歌王的水分有多大。

而人们给予一个真正的实力派歌手的最高评价是“行走的CD”，即要跟录音一模一样，这个赞誉其实只适用于华语地区，因为世界上的很多擅长即兴的爵士、灵魂大师们，从来就没有把一首歌演绎过两次一模一样的版本。

我做了十几个华语知名歌手的录音棚与现场的对比的视频，每个人分为三段，分别是“录音室版，状态好版，状态差版”以防取材不公，来听听谁是录音棚歌手，谁是现场歌手？

二

一个歌手的现场若要唱的好，需要的是声音技术，共鸣、声压、气息、音量、力量等硬技术等指标，这些都是技术活、硬功夫以及声带机能的体现，因为现场声场的特性，它难以体现细节与微妙情绪上的东西，观众的在现场的听感需要的是动态的起伏、高频的刺激、低频的震撼、频段的丰满、声场的开阔，混响的震荡以及人声在一个大环境大空间内的一种被放大了的、富有煽动性与号召力的澎湃感、指令感甚至是虚幻感。

所以如果声音技术不过关，那唱现场是很微弱的存在，甚至听不见，尤其如果还是现场乐队伴奏，那人声就更显得可怜了，这一点我常在音乐节上听一些小众民谣与摇滚歌手唱歌时可以感觉到，人声完全淹没在了音乐里。

记得曾经有人在微博上问李志，为什么在演唱会上听你的人声特别小，是调音没调好吗？李志说，那是我的声压太弱，若为了人声把话筒音量调的过大肯定会造成失衡。所以说这并不完全是调音可以解决的事情。

所以，哪几类华语歌手唱不好现场？

1、缺少正确方法的创作型歌手，以汪峰为例。

像很多中国唱摇滚的歌手，他们并不是没有方法，他们有自己的一套方法，或者是有利于作品表达但不符合科学发声的方式，所以在唱片里也许会有不错的表现，但是嗓音损耗很大，依赖本能条件，现场唱破音或唱不上去是常事，损伤着自己的声音寿命。

去年唐朝乐队的丁武在央视中秋晚会上的“车祸现场”就令很多昔日摇滚迷大跌眼镜，其实当年在唱片里唱得也就不怎么样，但是依赖着年轻的本钱与热血，录出来的效果还不错，可惜年华易逝，又缺少方法，艺术寿命只会缩减得更短。

对于摇滚歌手来说，未必是正确的方法就不能表达真情感，唱摇滚不一定要以损耗艺术生命为代价，去听听如今55岁的枪花乐队主唱Axl Rose、54岁的金属乐队主唱James Hetfield、69岁的史密斯飞船主唱Steven Tyler近两年的现场表现吧。

当然不仅是摇滚，那些创作型的小清新、民谣也在这个范畴内。

听说汪峰签了新一季的《歌手》，真的替他捏一把汗……

2、以声音特质与辨识度被发掘的音色系歌手，以孙燕姿为例。

不仅是孙燕姿，当年台湾的“四大三小”——蔡依林、萧亚轩、梁静茹、张韶涵、王心凌、杨丞琳，这些除了张韶涵意外都不是唱功型的歌手，所以几乎唱现场都是问题频出，不过如今的蔡依林奋发图强，杨丞琳也日益老练倒有了不错的现场能力。

3、录音唱法十分高级、语感诡奇的香港歌手，以关淑怡为例。

关淑怡的录音室是我听过的华语歌手里最高级的女声，帖一首她翻唱的《陀飞轮》感受一下：

评价她这首歌——“听得几近痴了。十足十我最爱的关氏风格。那模糊性感的咬字，欲断难断的尾音，细若游丝又绕梁不散的气声。那样凄楚而倔强的声线。将她跟原唱比实在太无谓了。有人质疑她气不够音准有问题更让我失笑了。你听不惯关淑怡，只因你和她原本就不是一个世界，不必勉强。”

这种唱法气息之支离破碎、音量之半丝半缕，控制之如履薄冰，几乎都是违背声乐规律的，可是这气、声、嘶又是浑然一体犹如氤氲不散，这样的唱法不可能在现场中展示出来，王菲如今的某些“车祸现场”，其实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她用的是录音棚的纤维级的演唱方式，这种方式唱现场比大鸣大放更难控制。

4、不断改变、进化方式的技术狂人，以王力宏为例。

很多人说王力宏已经走火入魔了，他的声音如今已是完全的SLS匀速换挡模式了，我再没有听过第二个华语男歌手可以这么唱，为此他付出了两个沉痛代价：一是没法这样唱现场，因为太精巧了；二是大众认为他的声音越来越难听了，因为太违背本能了。

三

然而，录音棚歌手就一定要比现场歌手低人一等吗？

显然不是，录音棚是歌手人性的照妖镜，是灵魂的声音样本的转换空间，在录音棚内，声乐与声音技术可以是废除的东西，对于唱片歌手来说，音色的“相貌”非常重要，在这张声音的脸上，写着一个人的品性、人格、性情、生长环境、人生经历、修养教养，这些微妙的东西都能在声音里纤毫毕现地显露出来，因为相由心生，声也由心生。不要认为大众无法感受到这些，大众可能说不上来，但是他们会用喜恶与行动来证实，经过时间的洗练能留下来的经典唱片歌手，本身的声音都有足够的录音价值。

一个人如果唱功并不好而被十几年前的台湾唱片工业挑中了当歌手，那说明挑中她的，是挑中了她的所有，她的由里到外，她的由浅至深，她声音的内在构造，她声音的皮肉与骨骼。有的人的声音能卖钱，有的人的声音不能卖钱，这跟唱功无关、技术无关，只跟这个人本身有关。某种程度上说，成为一个成功的现场歌手，你通过苦心修炼、卧薪尝胆可以达到，但如果要成为一个成功的唱片歌手，那得是乐坛挑选到了你这个人的结果。

一个人本身的音色可以体现这个人细微到什么程度？举一个例子，半年前在写内地女演员唱功的文章的时候，当时听到某两位女演员唱歌时（在此之前我并不认识这两位女演员，也没有看过她们的任何剧），但是发现一个有趣的事情，她俩同为五音不全的声音，但是一个听起来像是女屌丝的五音不全，一个却像是白富美的五音不全，然后我就百度了下“名字+家境”，果然，一个农村出身，一个家境殷实。这足以见一个人的声音所包含的信息量。

而什么样的声音具有录音价值，我曾套用过两个词语，是说声音本身也需要有“皮相”与“骨相”，至少得有其一，皮相是音色的美感、人情味、声缘，骨相则是声音的性情、人格与气质，举例来说，梁静茹、黄龄、杨钰莹，这些属于声音皮相突出的；而莫文蔚、许美静、杨乃文等是属于声音的骨相突出的，如果两者兼有，比如王菲、孙燕姿、那英、张惠妹等，那就是天生的歌者。既然是天生的歌者，那技术好则更好，技术差也不影响她成为歌手。

所以为什么如今绝大多数的选秀歌手，尤其是好声音系的，技术、唱功好的很多，但只有极少歌手能真正进入乐坛，完成向唱片歌手的转变，因为绝大多数的声音是缺少录音价值的，既没有皮相也没有骨相，自然发唱片也就没什么意义。这确实是一件很令人感到绝望的事情，因为这种事情无从努力。某种程度上，想通过努力让自己变成一个出色的唱片歌手，难度等同于通过努力让自己变得天真，谁能告诉我天真的学问如何习得？

其实对比范玮琪的《自己》与张杰的《自己》，就能明显的感受出两者的差异，范玮琪是音色天然好的唱片歌手，而张杰是声音的皮相与骨相皆无但技术好的唱功型歌手，张杰的《自己》是用多段落来改编，最后的高音唱到了男声不可企及的高难度的B5，用声音强度、高度与刺激度来呈现出一个绝处逢生、冲破云霄的《自己》，而范玮琪的《自己》，虽然能听出来修过音后唱得也并不怎么稳，但是声音本身的气质、光泽与温暖都足够有美感。如果让张杰与范玮琪同台合唱这首歌，那范玮琪的声音可能会被张杰压制得很没存在感；但如果是两人在录音棚里录这首歌，那么张杰在这首歌的主歌部分的贫瘠的语感则会完全暴露出来。

不过，这个例子也说明了如果声音既没有皮相也没有骨相，也并不代表不能成为一个知名歌手，如果你的技术非常厉害，那么也可以扬长避短进行弥补，中国这样的歌手还有很多，比如说张杰、黄绮珊、孙楠、韩红、谭晶等等。

那么，如果现场表演只是现场歌手的阵地，现场环境并不适合录音棚歌手发挥其优势与特性，那难道我们就无法感受录音棚歌手的实时精彩演绎吗？国外有一档节目叫Abbey Road Live，它是一档模拟录音棚的声学环境的音乐现场节目，迄今已经邀请了一百多组世界知名的乐队与音乐人，在现场直播中呈现出录音棚的精细与纯粹，中国也同样有一档这样的录音棚现场节目，就是由腾讯视频LiveMusic与StreetVoice街声共同推出的《大事发声》，它区别于一般现场演绎注重的表演气氛、听觉刺激与交流互动，而是更注重于音乐的沉浸感、音乐的原始状态、歌手与现场乐队的音乐性的交融、以及歌手本身的真实特质，当然，并不是只有录音棚歌手才适用于这档节目，录音与现场实力兼备的歌手更是能在这档节目中大放光彩，事实上《大事发声》就已邀请过诸如李宗盛、伍佰、周华健等众多华语乐坛的重量级嘉宾。

四

然而，既然唱片歌手与现场歌手的差别如此之大，华语乐坛有没有声音既有出色的录音价值，又有一流声音技术的现场稳定型歌手？当然，这两者兼备的歌手我想得到的有林俊杰、陈奕迅、林忆莲、张惠妹、李玟、周华健、李健、张敬轩等，你们还可以再补充。这里简单聊四位歌手：

1、陈奕迅

陈奕迅的技术一直在升级，直到最近的《中国新歌声》上已经达到了一种随心所欲的状态，寥寥几句极见功力，韵味尽显。前不久我去看了他的一个校园巡回歌友会，听他现场讲话与唱歌，发现他的声音与他的精神状态完全就是一体的，不仅声音十分通畅，性情也极为通畅，有一种无谓与敞开的自由感，他虽然也有苦恼，有脾气，但是他似乎有人格的一种过滤器，可以把能约束到禁锢到自身的情绪与感官的能量先过滤到另外一个人格的容器中，而表现出来的那一个，就如同接近于一种“空”的状态，因而时常会有种说话不受控制的飘忽之感，莫名的语言、奇怪的反应、起飞的思维以及一些让人措手不及的肢体，带来的却是十足的魅力。

视频中选的他的差状态的《浮夸》是Duo演唱会上的，足以见差状态也能力挽狂澜，当时连开十几场，那一年是他嗓音状态最差的时候，而那个版本的《浮夸》虽然嗓音状态差，但是却震撼得无法复制，那是置死地而后生的演唱，。

2、林忆莲

在王菲的《幻乐一场》演唱会结束后，因为都知道林忆莲要上《歌手》，大家都暗暗期待着林忆莲的表现，事实第一场就证明，五十一岁的林忆莲依然保持着非常好的演唱状态，如今的林忆莲唱歌更为淡然自在，她说自己在四十岁之后才活出了自己，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在《歌手》总决赛上，马上就要上场的她还在后台吃盒饭，毫无紧张与得失之心，这是经历过港乐巅峰时代与台湾唱片黄金时代的较量与厮杀、比当下严酷许多的风雨历程之后，眼前的这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了，而这一切都写进了她的声音里。

3、周华健

周华健的声音兼具西洋歌手的质感与华语男声的温润，再加上侠情包裹的蔚为大观、大处落墨的风范与国民歌王该有的善解人情、寻幽入微的细节，如今声音里有着知命之年的男人所有的一种自知与动人——技巧上锋芒不露，声音里却容光焕发，他平时并不霸占着你的视野，这样的歌手时常有一种感觉，正如我曾经所说的，他们是华语乐坛撑着的一个底，是乐坛退一万步讲的坚固地基，哪怕某一天这个乐坛再衰败不堪，你庆幸至少还有这样的歌手在。

他参加了LiveMusic的《大事发声》，整场的选曲可谓是面面俱到，既有《摆渡人的歌》这种对自己有重要意义的作品，又有家喻户晓的“金庸三部曲”中的《刀剑如梦》与《难念的经》，还有与张大春合作的艺术大作《江湖》中的作品，又不乏在原创综艺《中国好歌曲》中打造的单曲《纹身》，更是有翻唱《琅琊榜》、《三生三世》等热播影视剧的主题曲，很多歌都是第一次呈现，如果你想知道周华健是如何把翻唱那英、刘涛、丁当的歌唱出自己的味道，那么可以去看这一期的《大事发声》。

其实周华健有很强的作曲能力，他的和声感出色、旋律感独特，创作的曲子很多都不落俗套，这在《天下有情人》与《难念的经》中可窥见一斑，当年他实际上是可以走创作歌手路线的，也许会有更高的艺术成就，但滚石把他打造成了一个金嗓子国民歌手，这使得他的作品更加通俗，于是有了更高的传唱度与影响力。所以在近年来，周华健不断地想找回他的艺术志向，于是便有了与张大春合作的古典与现代交融的《江湖》、《水浒三部曲》。

其中这次《大事发声》还演唱了专辑《江湖》中我喜欢的歌《客梦》，这是一张概念丰满、作法实验、编曲极佳、文学价值颇高的作品，整张专辑是用摇滚、西洋乐器来呈现北宋年间“中国风”，于是你可以听到用贝斯模仿的古琴、用萨克斯吹奏的唢呐、用吉他勾勒的拨弦意境，十分独特，这种操作手法在《客梦》中，营造出了一种极为萧杀残破、草木稀疏、满目零落的荒芜之感，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末世感”的中国风，仿佛轮转的程序都已腐朽，木质朽烂、齿轮松动，就像是大限将至的古意时代，如同旧朝常年存活在现代生活的夹缝之中，最后一分钟用十二弦吉他来独奏尾声，更是一种残破悲怆之景，欲力挽狂澜又无力回天，而在尾声又用一句震撼的“待我淘得江山成粉碎”欲与苍天搏斗，听得人心生颤动。

4、张惠妹

这两年张惠妹的嗓子确实不如以往，因为高强度的巡演换了谁都会进入一个疲劳期，如今的声带闭合状态有些退化，所以这个状态不上《歌手》还是明智的。不过就去年的两场遭受争议的表演，一场是总决赛的《也许明天》，一场是《金曲奖》的致敬张雨生，前者支气管炎，后者感冒，声音质量都不佳，不过这两场状态不好的表演却让我感觉到她已经进入另外一个层面了，即不再需要用机能去表现的另一个阶段。

于是后来我发了条微博，“一个有趣的现象，女歌手尤其是炫嗓派的Diva们，从流行巨星朝着传奇歌手的蜕变基本都是从发胖与倒嗓开始的，要么发胖，要么倒嗓，要么又发胖又倒嗓。 一发胖，是对大众与媒体对女明星外貌霸权的抗议与不屑，派头跟地位感就出来了；一倒嗓，不再嗓大无脑，被迫更注重即兴能力与乐性的表达，唱得四两拨千斤，艺术家的感觉出来了。看中外女歌手，老点的Aretha Franklin、Etta James，知名的有Mariah Carey、Whitney Houston，国内的有王菲、张惠妹……可以说，发胖与倒嗓，流行Diva的传奇宿命。”

然而最近我又看到一条十几年前的旧闻，应该是两千年初，有记者问张惠妹你觉得你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当时还瘦如柴骨的她说，将来自己也许会发胖，不过那样也很好，想象下自己是一个大胖女人，然后倚着一架钢琴唱歌，多像一个艺术家。我看到这里会心一笑，恰如我微博中所描述的那样，不就是如今的Mariah Carey以及曾经的Etta James吗？

五

写到最后， 突然又想起了周华健的《难念的经》，也许是我罗列了歌坛的众多传奇与风云角色颇有种翻阅华语武林谱之感，想起金庸在《释明篇》里说“八种神道精怪，各有奇特个性和神通，虽是人间之外的众生，却也有尘世的欢喜和悲苦”，想到这些被乐坛挑中的顶尖歌者都足够令人羡慕，自然也各有其不可言说的苦衷，我听着这首堪称中国武侠影视剧主题曲巅峰的作品，周华健灵姿诡形、波澜翻覆的曲，与林夕将世间镜花水月皆写为虚妄的词一气呵成地结合在一起，听起来游龙宛转、畅快淋漓，那些璀璨世俗、痴恋的欣慰、色相的代替……我一个凡人还在为这些人物指手画脚，现羞愧地睡去了。

（点击原文链接，收看周华健在《大事发声》的全场视频）